呼斯楞 | 因为生气,她改变了家乡
因为生气,她改变了家乡
——读《野火集》(三十周年纪念版)有感
生气得罪人,加上一张毒舌嘴,就得遭人恨。可她不在乎,反而责问不生气的人,写下杂文处女作《中国人,你为什么不生气》。非但如此,她还将所有的气恼连篇成集,郑重地宣告:她为何生气,生谁的气!这股气一再冲击台湾人的心灵和头脑,并蔓延了中文圈。
这就是龙应台的《野火集》。
1983年,她从美国学成归来,当时1800万同胞习以为常的家乡,在她眼里却像一只浑身长满癣、烂了毛的癞皮狗,她毫不留情的形容,家乡被破坏的环境像遭受强暴的女人。她生气愤怒,直言不讳:她生气的对象,正是1800万懦弱自私的家乡人!
她气得似乎失去了理智,也激怒了别人。她说家乡是《生了梅毒的母亲》,招来“那你就是国际娼妓”的谩骂;她看到懦弱顺从的大学生写下《不会“闹事”的一代》,遭到举报者的指控;她说台北是最庸俗丑陋的城市、是道德腐蚀到骨髓里的社会、1800万同胞是自私短视的民族……
她和市府要员生气,他们要铸一座比自由女神更高的巨型孔子像,她大声反对,并提议多建几个儿童图书馆;市府要投建大型石雕广场宣导伦理道德,她严厉批评,指出市民更需要干净的厕所;农林厅为了取消补助与养猪户片面毁约,她呼吁养猪户拒绝缴纳屠宰税;街上张贴诸如“保密防谍人人有责”的标语,她斥责这是遮住了阳光的心虚口号……
路边水管爆了没人理会她生气、公职人员舞弊她生气,女孩被卖到妓女户、妻子被丈夫打断肋骨她生气,核电厂破坏生态、煤矿一崩再崩她生气,课本里一句绝对正确的结论她生气……她不喊光明口号,总关注社会乱象;她不看高楼大厦,总盯着阴暗角落。
当同胞们大骂市府时,她又质问,这是你们花钱雇养的机构,当初为什么允许他们上台?人们大骂美国人的丑陋,她却说世界上到处都有丑陋的人,丑陋的德国人、日本人、法国人,难道就少得了丑陋的中国人吗?她既痛批教师迷信自己的权威,又质责学生不敢“站起来”抵抗权威;她既把官员骂得狗血喷头,又亲自上阵担任文化部部长。
她迫切地告诉年轻人要关心社会,要学会自我判断、自我主张,甚至要学会“闹事”。她呼吁同胞们告别奴隶,不是身体剪掉辫子那种,是从心理上脱离。她挥笔如刀,鞭笞麻木,惊醒同胞;《野火集》的锋芒终究刺破了台湾制度弊端,当局如芒在背。
于是,她被戴上“给人心制造不安,给民族制造伤害”的帽子。
那是1987年以前的台湾。她当然遭遇了恐吓、举报、被封杀、被攻击,庆幸的是,她从未身陷囹圄。她保持气愤的呐喊和批判,也保持着从不固执的开放状态,她与举报者坦诚的交换立场,也容让与她不一致的异见。在那个最坏也最好、最黑暗也最光明的时代,强横的体制与生气的她,竟然实现了最大限度的共存,这在今天看来难能可贵。
从1983到1986,应台点燃的“野火”始终不曾停熄。读者与她“密谋起事”,计程车司机学会了当家作主,许多知名媒体接连采访她。市民们开始像她一样,以种种生气的样子跳上台面,他们写信、打电话,他们要干净的环境、安静的社区。甚至有市民对高雄市长喊话:你要执行的不是上头的大命令,而是我们市民的小意愿。
因为生气,她改变了家乡。
她后来前往新加坡,依然带着批评的口吻写下《还好我不是新加坡人》,惹怒了那里的民众。十年后再去,照旧深刻地批评新加坡的现实弊端,人们却开始安静的倾听她,甚至期待新加坡也出现一个爱生气的她。
她去马来西亚演讲,观众挤爆礼堂,很多人挤在礼堂外观看闭路电视,她是当地的文化偶像,人们思忖,马来西亚有没有像她一样的人,像她一样的野火,哪怕是一丝火星。
世纪初,她在香港居住数年,去大学任教、开办论坛、主持沙龙、撰写专栏。她不像往来香港的学者只说客套话,而是积极介入当地的公共议题,保持了批判者的形象。那时的香港是优秀的,她被一部分香港政客和企业专家或暗讽、或诟病、或挑战、或批评。
她当然也登陆另一片家乡的土地。在上海、在北京,做研究、做演讲,南周系持续多年对她进行系列的专访报道。海的这一边,人们也懂她的生气,那是一种中国人极度欠缺的、蕴藏着女性特有智慧的血性。
社会变革的临界点,正是来自一个个具体的人忍无可忍,但是个体的忍耐难以测度。曾有人问刘瑜,中国人的忍受,到了极限是怎样?回答是没有极限。这是深刻而绝望的答案,回思历史镜照当下,这是一道还没有缝合的冰冷伤口,中国人,可以一直忍下去。
应台生的这股气以及同胞们的反馈和变化,让我看见另外一种答案:个体的内心忍耐极限受到外力影响后,并非一成不变。应台是一种通过文学笔触显现的个体力量、浸润多年的制度理念是暗中影响的宏观力量,这两种外力对台湾人的内心形成刺激,他们无须再忍。于是,我或许可以称之为生气的力量——逼迫那里的机制加速蜕变。
我想,应台的野火如果烧到更远的地方,仍会是批判的火苗。或许,批判精神的源头之一正是爱生气;可以肯定的是,善于批判的人往往携带着更显著的清醒力量。不论怎样的时代,批判是社会转型必不可少的推力。至于她个人,是受欢迎还是被排斥,是荣耀的还是受争议的,余光中这样讲:
“她的讲台为整个中文世界所注目,在独统之上,中西之间,风声不绝。至于毁誉,她似乎都不在意,因为有风过处,树林总不免飒飒而鸣。”
无论怎样,面对社会乱象告别沉默,表达气愤,这应该是健康社会对每个现代公民的期待。而知识分子,应该站在这期待的终点,亮出自己的真知灼见,分贝要更大,含金量也要更高。
时至今日,应台的《野火集》已发行近四十载,我们曾看到一个貌似可笑的现象:对骂、丢鞋、打架……更多爱生气的、易怒的台湾人。过激的表现或许始于过分的珍惜,尽管生气不是一种美德,但为了来之不易的文明成果,生气的人们,学会了倾吐真实的心声,而这份真,远远超越了单纯的生气,推动着社会机制的好转。
2008年至2010年,我在一家南京的台资企业工作,领导是个表情丰富、喜欢调侃的台北人。每当得到同事们的恭维,他就换上严肃的神情,用庄严的口吻一本正经地回应:为人民——币服务!同事们大多是一笑置之。15年过去,我不再是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,深思两地之别情,我特别懂他调侃中的深意。去掉币,我们就能看见一切真相。
《野火集》(三十周年纪念版)中,文章和人物很多,我查阅、思考、停顿的次数也多,是一本让我放慢速度的书,它在一个柜子里尘封了七年,前不久因故搬家才得见天日。这是令我喜悦的重逢,在不惑之年、在第二次告别职场、在自觉自省的时光里,静下心阅读她。她绝不仅仅写给大海那一边的人,而我,幸运的得到她的陪伴和启迪。
时代的变化,荒唐而富有戏剧性,四十年间,她竟然被大海的两边依次接纳和不能容忍。前几天,我在朋友圈发了几张书中的照片,有朋友问,怎么搞到她的书?不是全下架了吗?
是的,书买不到了,只不过有人曾将它欢喜的珍藏,透过它思考和探索,那个时代像炬火一样闪亮的机遇。至于她生的这股气,在海的这一边,终究没能继续。
呼斯楞 | 比即达拉勇闯女厕所
呼斯楞 | 韩寒陈丹青的恶习
呼斯楞 | 有个婊子撩了我
呼斯楞 | 我看“34”条
呼斯楞 | 我看蒋万安